在北大学怎样当“君子”

作者:薛涌    来源:价值中国网

  我说从北大学到了东西,并不是说当时北大的学术比现在强。老实说,除了旁听张广达教授的通史和朱龙华教授的古希腊史外,北大在学术上并没有给我什么。不过,在我看来,大学对学生最大的训练是教他或她怎么当一个“君子”。在这方面,我至少是碰到了皮毛。这也恰恰是被现在的大学教育所遗忘的一个最根本的使命。

  我对这里讲的“君子”,有一个自己的定义,那就是well-rounded person(饱满的全面发展的人格)。我用英文来定义,是因为中文世界的教育早忘了这一点,没有相应的现代词汇;美国人则天天把这个well-rounded person挂在嘴边。这样的君子所指的,其实就是一种人生的品格:有独立的道德判断和意志,有自己对生活和世界的理解,知道怎么应付挑战,怎么自我发展,怎么创造自己生命的价值。

  这样说也许还是太抽象。我不妨举个例子。我最大的幸运,是因为“文革”中断了高等教育,等恢复高考招生后,一些在“文革”中下过乡的大龄学生成了我的同学。比如我们宿舍六个学生,老大老二都姓吴。入学那年“大老吴”32,“二老吴”28,我则不到18岁,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大老吴”的经历最奇。他“文革”前就考上北大,但因为才气太冒,马克思的书读得太多,对当时批判“毒草”电影《北国江南》的运动看不过去,于是参照着自己熟读的马恩选集给上海的《解放日报》投稿进行辩论。结果,不但没有给人家马列一场,反而被定为反革命,北大的录取资格被取消,并被告之永远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根据他的事后回忆,听到消息后,从没有碰过酒的他,跑到一家小酒店,买了一杯最便宜的烈性白干儿,一饮而尽。酒如一团火从喉头坠到胃里,像个小炸弹一样翻腾起来,忽地一下顶到了头上——他就这么下乡了。生活失去了任何希望。记得一次我们室友几人出去吃饭,有个要饭的跑到桌子边来。好容易打发走后,我嘟囔一句:“这种人很多都是装的。”谁知“大老吴”一下子火了:“你不想给钱可以,别这么说。告诉你,我要是不被及时平反,说不定就变成这个要饭的了!”我看着他羞愧万分,说不出一句话,也上了人生最大的一课。

  不过,他们这些人的故事,给我带来的最大的东西还是敬佩后的恐惧。当他们被踢到乡下时,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文革”会结束,想不到他们还有机会上大学。大部分人都丧失了希望,过一天算一天。但是,还是有许多人,要死要活地干完农活后,饿着肚子继续看书!也正是这些人最后抓住机会回来上大学了。看看他们,再掂量掂量自己,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要是到了那种环境,肯定完了。我的人格中,根本不具备他们身上有的那种东西。我现在在北大,和他们这些老知青在北大完全不同。他们是凭自己的人格战胜了环境进了北大。我则是靠好运气(高中毕业正好赶上恢复高考)进了北大。我完全是被环境塑造的。环境可以成就我,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毁掉。我无法知道以后将碰到什么样的厄运,当然也对自己的生活丧失了控制。

  怎么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我在这种心理的危机和焦虑中,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根本的教育目标:培养这些大龄同学所具有的品性,无论在什么环境中,都要做到不放弃。我甚至庆幸地想,我算是幸中大幸:命运放了我一马,“文革”与上山下乡和我交臂而过(再早生几年就赶上了)。好在如今我觉醒了,要事先把自己的品格打造好,准备应付各种挑战。以后可以倒霉,但不会被生活给摧毁。记得“大老吴”在毕业留言时写道:“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人的命运。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塑造自己的性格。”老实说,刚刚进北大时,我是一个没有坚强性格也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一切跟着环境走。毕业时,则至少有了把握命运的性格和自信。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孔子所谓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中的“君子”,就是这种能够自主自立的个人。大学是学本事的地方,更是学做人的地方。你大学毕业时,就应该成为一个君子,不管处在什么环境,都坚持自己的原则和理想,有改变社会的能力。不培养这种君子而只教技能的大学,所给你的是训练,而不是教育。我在北大,也许没有学到什么实际本事,但是懂得了君子是什么。这是我的大学生涯最大的成功。

  培养君子,是所谓“通识教育”的基本理想和目标。我主张大学生多读文史和基础科学,追寻自己心灵的声音,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毕竟,大学这四年,是要干自己最想干的事情,并看看在干自己最想干的事情上能做得多出色的时期。你要从为追求自己的理想所付出的最大努力和奉献中,获得人格的训练。而实现自己的理想的过程,包括克服一切外在的阻碍,在恶劣的环境中享受自己心灵的成长。

  现在的北大学生,大概没有我当年和三十几岁下过乡的“反革命”当同屋的运气。我当年所学的那些东西,大概也成了北大不教的东西了。但是,现在社会毕竟开放多了,大学也开放多了,学习人生经验的地方和途径有的是。大学里固然世风日下,教授们有许多草包,但是,毕竟资讯发达了,书也多得多了。自己的大学“陋”也许不假,但如果自己的心不“陋”的话,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自己教育自己。孔子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人永远不可能对自己的环境感到满足。但如果在别人“不堪其忧”的时候,你能居陋而不改其乐,你就会享受真正属于你的高等教育,你也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还是回到郑先生对北大的评价。他说北大是一流,理由不是北大有气派的大楼,豪华的校门,或者什么名教授。他的理由,是北大到处都是在路灯底下看书的“君子”。这一点,实在值得每个北大的学生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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