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

作者:王小妮    来源:《人民文学》2010年第6期

  新生报到前三天,收到一条来自10086的短信:

  教育部承诺:党和政府“保证每个高校学生不因家庭经济困难而失学”的承诺不变。高校绿色通道确保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顺利入学并完成学业。

  给大一学生上完第一次课后,听到外语系来听课的女生问我的一个学生:

  你住哪个楼?

  六宿舍。

  我也是,有钱的住公寓,没钱的都住六宿舍。

  后来我问了,学校住宿标准,最低的如六宿舍六百元,而公寓是一千二百元。

  十一月十三日,大一的课在晚上,提前十三分钟进教室,下面已经坐满了,大概因为封校,他们无处可去,黑板右下角有两行字:

  一等助学金七人

  二等助学金六人

  讲台前,几个平时活跃的学生在弄电脑,投影屏上画面文字不断翻页,见我来了,他们嘻嘻哈哈说,看看大二都上什么课。

  一女生过来说她有点事宣布,我随口说没上课,时间是你们的。看来她是班干部,她站在讲台上说:想申请助学金的同学举手。

  我放书包,下意识看一眼,下面这么多人举手。

  女生又说:都先别放下,我数数人数,从靠门这边开始数。

  她清点数字,同时在纸上飞速记下每个举手者的名字。我再看那些举手的,不是举得很高,但一直举,没人放下。大约过了几分钟,我拿书拿U盘,没感觉那段时间太漫长。

  女生终于说:都放下吧,十七个,我们班的名额只有十三个。她当时的表情有为难兼稍微的不耐烦。

  班长也过到讲台前来,他们并肩站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多出来的四个人。

  这时候有个男生走过来,讲台边一共站了我们四个人。男生特小声嘀咕了几句。女生提高声调:你要说什么,大点声。男生凑近了,还是嘀咕,眼睛始终盯着讲台下面。女生又说:能大点声不?嘴里咕咕噜噜的男生更不安了。我猜他是想说他退出申请。女生还想问。班长从她侧后面直接伸过拿着笔的手,在女生按着的十七人名单中画了一道,应该是这男生的名字。男生转身,超安静地走向教室一角。看他重新坐下,我才注意到,刚才默默举了很久的那些手,都散布在教室的角落和后部,正是平时课上沉闷无声的那些角落。

  这节课由十分钟“当日新闻”开头,其中有河北山西河南大雪的图片。教室前排发出哇哇的惊叹,白雪压城确实有视觉震撼。可是,我告诉他们,就在关电脑准备来上课前,网上已经出现积雪造成校舍倒塌学生伤亡的消息了。

  表面上是很平常的一节课,休息了,来自广州的梁远南过来问放音乐行吗?几个人很快围着电脑找音乐。看班长有点为难,在过道上来回走,我问他,一等和二等奖学金各多少钱?班长说这个还不知道。他问我:十七人举手十三个名额,自动放弃一个,还多三人,怎么分配呢?平均分了行不行?我说我没发言权,建议尽量听每个人的意见,大家一起商量办法。

  下课了,班长说,同学们留一下。站起来的又都坐下,班长补充说:是申请助学金的留下。教室的前排长出一口气,椅子一阵响,和我一起离开的,正是经常陪我走在回家路上的,彼此已经很熟悉了,而留在教室里的,恰恰是我印象里始终朦胧呆板的面孔,很多还叫不出名字。

  离开学生宿舍区,只剩了我一个人,又想起那些无声的举手。今天的两节课,无论我怎么努力,那十七个举手者都很难安心听课。先是举手,举了几分钟后才知道名额不够分配,可能得不到助学金。以这种心情,不可能安稳平静地听两节课。十七个人举手几分钟的画面忽然让人难受。为什么我厌恶举手,像厌恶鼓掌,过了两天终于找到了这厌恶的源头,在我上小学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填写学生登记表的时候就是灾难临头的时刻,那种恨不能立即从这人世逃遁消失的绝望窘迫,“家庭出身”一栏在那张表格上多么突出刺眼,一张普通白纸因为那一厘米乘两厘米大小的空格,能让人长时间心惊胆战。庆幸啊,当时我的老师没让出身不好的学生都把手举起来一一清点。

  常识说,如果一个人拿一千万存进银行,后者会严守规定,保证他的财产安全和隐私不外泄。那个据说买彩票中了三亿多的人,相关部门始终以保护隐私为理由,没透露他的个人信息。但是,如果一个人家徒四壁了,他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保护,他就随时可以“被裸露”,被公示,被要求长时间举着手给别人清点记名看看清楚?

  一定会有人反驳说,只有财富才招惹是非,只有富人才有不安全感,你都贫困了还怕什么?你都家徒四壁了,再没人偷你抢你,你当然没权利要求保护。“家徒四壁”不属于隐私,随时可以被满大街公开公布吗?

  我不是想评价我的学生的工作方式,他们应该是无意识的,背后是普遍通行着的价值观。你家里没钱,想申请额外的一份救济,你就要准备被曝光,让你举一会儿手太正常了。而这种由家庭贫困带来的羞辱和卑微,比起三亿人民币所带来的不安全感,就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一提,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为家里缺钱就要长时间当众举手,他们的心理会全无感觉?

  这些几乎总是坐在角落里的安静谦卑沉默的“戏剧影视专业编导方向”的学生,不肯因一时的难堪放弃申领助学金的机会,他们会不会从此一生都埋头躲避在边缘,未来,谁会请这些人做编导?他们生存的舞台,除了长时间举手被清点,还能在哪儿?

  类似情况同样出现在大二的课上。那天,直到去上课的路上,才决定不当众读这次关于人物的几篇作业,虽然当众读出和讲评对写作者肯定是鼓励,但也一定有另外的效果。这担心源于前两天,我在课上刚提到一篇写暑假和母亲去卖粮的作业。说它真切踏实细节历历在目,读来让人心酸。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它的作者在靠墙的角落满脸通红坐立不安,我赶紧改口说,他的作业不细说了,有点长,但是,他确实写得很好。下课后,还没出教室,就收到他的短信:

  老师,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作业的评价,我很高兴,真的,我想我的作业最好别被我

  们班同学看到。我怕以后在班里有压力,对

  不起了,请原谅我,老师。

  第二天又收到他一条短信:

  ……其实我的顾虑也是多余的,只是我不想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或许我太敏感了吧。

上一篇:用足迹丈量生命    下一篇: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