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村庄消失的前夜

作者:李汉荣    来源:原创

  世世代代,村庄给了人们刻骨铭心的乡风、乡俗、乡恋、乡情、乡愁。

  一

  这个古老村庄就要消失了。

  城市像驾着坦克、装甲车的冲锋军团,一路炮声隆隆,烟尘滚滚;一路占山霸水,毁田掠地;一路捣毁村庄,沦陷乡土;一路铲除绿色,铺张水泥。城市,眼看着扑过来了。

  古老的村庄没有任何防御体系,要说有什么防御,也就是家家门前菜园用竹子、柴薪、葛藤、牵牛花、丝瓜藤、葫芦蔓搭起的篱笆,这样温柔的“防御体系”,也就挡个鸡呀、鹅呀,甚至鸡鹅也是挡不住的,本来也没用心真挡,挡啥呢,不就叨几口绿叶子吗?这些篱笆,这些防御体系,说白了也就是个柔软的装饰,鸟儿们就常常在上面歇息、跳跃,梳理羽毛,叽叽喳喳说着原野见闻,说着远山近水。从古到今,村庄都有这样的篱笆,“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唐朝的杜甫也是在这样的篱笆前招待客人,招待诗。

  二

  王婶、二叔、张爷、春娃他妈……连夜到村头老井挑水,这是最后一次打水了,孩儿最后一次吃母亲的奶,就是这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吧,以后,再不会有这样温暖的怀抱,再不会有这样亲切的乳汁了。

  井台上,人们心情黯然,都不说话,是的,诀别是伤感的,怎么会有兴高采烈的诀别呢?是的,这是另一种离乡背井,岂止如此,以后,是再没了乡,永失了井啊。

  此时的人们都不说话。往日的井台,是村庄最温情、最有意思的地方。挑水的人们,在井台上相遇,就要停下来,说家长里短,说庄稼天气,顺便说说家里三餐口味和天下局势;年轻后生遇到老年人,就帮助把井水提上来,后生走远了,走了几十年那么远了,仍感到背上落满老人感激的目光。

  村庄里,人们的眼神,是这井水给的,清亮里漾着善良;人们的口音,是这井水给的,柔软里带着清脆;连脾气和心性也是这井水给的,格局不大,但并不局促,底蕴却是细腻深沉;水波不兴,但清澈如镜,胸襟能容纳天光地气。从村庄里进出的人,血脉里都循环着一股清水,浇灌着深深浅浅的日子。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是村庄做人的伦理;厚道和本分,是村庄里对人品的最高评价。其实,你若要分析住在这里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的性情和品德,分析到最后,你会发现,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口清流不断的深井。

  每过些年总要淘一次井,淘井,就是给井洗澡沐身,井底、井壁、井口、井台,来一次全面彻底的清理维修。淘井,这是村庄的盛大节日,大人喜悦,孩子欢笑,连村庄的狗受了感染也跟着人们四处撒欢,瞎起哄。淤泥、瓦片捞上来了,云娃妈的发卡、喜娃婆的手镯、李三叔的旱烟锅捞上来了,井台上一阵笑声和惊呼,有人就说:这井可是个好管家啊,贵重的物件、小孩偷偷扔下去的瓦片,它都好好保管着;接着,又捞出清朝的几枚铜钱、民国的几个银元,那是先人挑水时不小心从衣兜里掉下去的,以往淘井没淘到底遗留下来,人们就想象那弯腰提水的古人长什么样子,想象他当时怅然的心情,就感叹,这井还是个收藏家,收藏着时间的遗物;井壁上砌着唐朝的砖,宋朝的石头,明朝又加进一些片石,井沿上抹着当代的水泥,啊,这井,浑身上下都是历史,它是一个历史学家,不,它就是历史。老老少少的人们,就感到了一种久远、幽深的东西,对井水,对生活,又增加了一份敬意。

  今夜,此时,人们挑水,但没人说话。井台上,月光安静均匀地铺着碎银;井里,那轮祖先留下的月亮,笑眯眯地望着天上的另一个自己,但他并不惊讶自己水里的身世,井一直把他抱在怀里养啊养啊,几千年都保持着白净和雍容,他等待着那熟悉的身影,他等待着出水的时刻,他等待着那荡漾着又复静止的感觉。

  天真的月亮不知道,今夜,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清水里亮相,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村庄约会,明天,村庄将被机械捣毁,水井将被水泥封死,照了千年的镜子,从此永失;村庄连同她收养了千年的月亮,从此永别。

  三

  绕村而过的小溪,此时还哼着一首古老民谣,转弯的时候就换个曲儿,换些词儿,这样唱了多少年月,村庄的各种心情都有了对应的调儿;有时不声不响,那是它在平缓地段回忆起什么,而此时此刻,单纯的溪水并不知道,溪边的人家忆想起多少往事,并陷入好景不再好梦不长的惆怅伤感之中。

  往年往月往日,溪水都一路唱着,从竹林里穿过去,从桃花树下飘过去,从大柳树旁绕过去,亮晶晶的手里,就捧几枚竹叶,带几片桃花,牵几缕柳絮,送给前面戏水的孩子,送给那位洗衣的大嫂,送给村东头爱坐在溪边歇凉的王家大伯。

  溪上的小木桥,是一根柳木横放在流水之上,水波儿唤醒了它的灵性,水花儿撩拨着它的春梦,一觉醒来,柳木发了绿芽,一根柳木竟抽出数十根柳条。村庄的孩子,一睁开眼睛打量,就认识了一种躺着也在生长的树,而老去的人们,从一根木头的来生,看到了死与生的意味,对迟早要来的“那一天”有了别样的理解,并因此不再恐惧,而有了些许慰藉。柳木桥,因此成为村庄的一个有趣地名,也成为出门在外人们心里一缕总在发芽、返青的记忆。

  二叔,张妈,小翠……许多人并不相约,各自默默来到溪边,默默地再过一回柳木桥,过去了又过来,在柳木桥上一寸寸走着,生怕几步走完;久久站在桥上,久久地,站在一段柔韧的记忆上,桥下面温情的流水,流走了多少日子,也收藏着他们太多的倒影。

  以后,不,就在明天,这一直围绕村庄歌唱的溪流,她的歌喉将被猛地扼断,歌声怆然而止。一首古歌顿时成为绝响,永远失传;人们生命中的一泓清水,从此断流…..

  四

  大哥悄悄走进屋后的竹林,一个人站了许久,月光从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的身上写着一个个“竹”字,在竹子面前写竹字,每个字都形全而神真。平时,大哥是喜欢在劳作之余写几笔毛笔字的,这给辛苦的生活带来了几许乐趣,写字时桌子就放在后门外的竹林边。此时,月光全神贯注临摹满眼的“竹”字,微风拂叶,竹林里外一片竹影竹声竹韵。大哥小时候喜欢吹笛子,最初的几支笛子就是用竹林里的竹子自己仿作的,自产自用,自吹自赏,在笛声里度过了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童年。他的情感世界和美感世界,笼罩着竹影竹韵,竹林构成了他内心里最葱茏的部分,明天,就再没有这片竹林了,今夜,他要和竹子们在一起呆一会儿,最后一次陪陪竹林,最后一次感受这竹影竹声竹韵,最后一次感受竹的意境。以后,就再没有这竹林了……

  五

  小菊记得很清楚,门前三棵桃树,大些的那棵是结婚前就有的,与他谈恋爱的那些日子,就经常到树下站一会儿,说些热乎乎的话,那个春天,桃花开得正浓,风一吹,满地堆红,就如读中学时语文课本里李贺诗写的那样,“桃花乱落如红雨”,他竟感叹起时光匆忙、青春苦短,学生腔里竟盛满了激情和伤感……当他们一脸羞红抬起头来,树上的桃花已被一阵大风全部吹落了,桃树的上空,天蓝得还像公元前那么蓝,而人世的春天正在疾步走远。他们竟一时无语,恍然有了天上一瞬人间千年的幻觉。

  那两棵小些的桃树,是嫁过来后他们两个亲手栽的,作为结婚的纪念。后来有孩子了,树看着孩子长大,孩子看着树长高,孩子上学了,一次次与桃树比个子,还把自己的名字和爸妈的名字用裁纸刀刻在三棵树上,刻上去的都是每个人的小名,大的那棵是爸爸树,中等的那棵是妈妈树,小的那棵是娃娃树,是他的树。一家人的小名儿都在树上,有时,他还把一些神秘的符号画在上面,那符号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懂得,有的庄重,有的迷乱,那不像是随手画上去玩的,可能有着青春时光的特殊内涵和象征。树带着一家人的名字,带着青春的手迹和秘密往高处长。三棵桃树,成了她家门前的风景,也有着心灵的寄托。

  她靠在树上,每一棵树她都靠一会儿,她是最后一次和心爱的桃树交换体温和心事……

  六

  白天已把耕牛卖了,当谈好价钱,牛贩子接过缰绳,牛知道这双陌生的手要把它牵出院坝之外,牵出土地之外,牵出农业之外,牵出青草之外,牛哭了,浑浊的泪眼望着主人,望着老院子。有什么法子呢,牛啊,我也要被城市的铁手牵走啊,再见啦,老王伯看着远去的牛,悄悄哭了。

  鸡栏还在,空空的,十几只鸡,公鸡,母鸡,小鸡,黄昏时都处理了,因为,我无法带着田野的露水和村庄的炊烟进城,我无法牵着一头猪进城,我无法在城市为一声牛哞为一片蛙歌为一串鸡鸣申请一个户口,我只能把你们“处理”了。分别前,几只母鸡呱呱呱陆续从麦草窝里跑出来,下了几个蛋,它们不知道这是最后的纪念,是送给我们的最后礼物。几只公鸡准时鸣叫报时,还扇着翅膀伸长脖子想用力叼起下沉的落日。它们不知道,这次报告的,不只是日落的时刻,更是永别的时刻,呀,最后一声田园的鸡叫,最后一次村庄的日落。

  夜深了,谁还在村庄老屋前久久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