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果园都在

作者:报大人 来源:读者

  她叫刘阿娟,在北京当过3年财经记者,还做过编剧。2014年,得知爸爸罹患癌症的消息后,她放弃了在北京的大好前程,辞职回到位于陕西淳化的农村老家,一边陪伴照顾父亲,一边干起父亲干了一辈子的营生——种苹果,经营自家的果园。

  这个两年前还在北京职场上奋斗的女白领,摇身一变,成为新一代农民,她现在整天在村庄巡游,像个立志要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那样,研究果园里果实的生长,并细细体会一年四季果树生长的节奏。

  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缘于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家人乘凉之际,身患癌症的父亲无意间说:“不知道村里会把新的公坟划到西边还是南边,那里就是我最后的家了。”她沉默了很久。后来,她发现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但每天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去他的果园逛上一圈。

  爸爸的苹果

  苹果,是她父亲这一辈子的关键词。还未成年时,他就一个人在当时的人民公社果园里练习嫁接果树。他27岁时,在林场做场长,组织村民种植各种水果,尝试着种了18亩苹果树。改革开放以后,他又带头承包了这片果园。在这里,他用了3年时间把杂果全部嫁接成“秦冠”(苹果中一个很好吃的品种),第一年挂果就卖了6000元,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就这样,他与果园结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缘。他甚至顶着反对的声音,动员妻子和5个孩子将家也搬迁到了果园里,以便更好地照顾这片果园。随着父亲因为种植苹果成功地变为“万元户”,加之政府的各种鼓励,同村的村民们纷纷改种苹果。于是,这个小村子漫山遍野都是苹果树,到了春天,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苹果花香;到了秋天,满眼都是累累的果实。

  阿娟小时候没有童话书,很多字是从爸爸栽培苹果树的农业书上认识的;阿娟认识很多虫子,都是从小跟爸爸在果园里捉虫子认识的。

  后来,为了念书,阿娟离开了家乡,每年只有寒暑假回家时才能看上一眼自家的果园。再后来,她在北京顺利地当上了小白领、记者,过着匆匆忙忙、眼花缭乱的城市生活,直到父亲2014年5月份被确诊为小细胞肺癌。

  恶性,中晚期。

  “父亲从医院回家之后,开启了一种自闭模式,消极地等待死亡,还美其名曰自己生而无憾,不愿意在医院受折腾。”阿娟眼看着,父亲的精神垮了。

  不要打扰苹果

  阿娟决定辞职。从北京回到家乡,她要陪伴父亲,还要和父亲并肩作战,一起经营果园。“不知道为什么,我坚信这会带给父亲生的希望。”

  “爸爸种了一辈子的苹果,他了解土地,懂得如何让苹果的甜味更浓,却从不知道离开村口的千千万万个苹果流向哪里,被谁食用,自己的工作是否给别人带来愉悦。”阿娟说,自己的梦想则是,不施农药种苹果,借助网络,让苹果从地头直达用户。

  起初说起用互联网卖苹果,父亲的反应是:“你疯了!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吧。”村民们对她古怪的想法也嗤之以鼻。因为她向村里的种植户呼吁,不要打农药,要“尊重苹果”。面对打击和否定,她仍然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于是开始四处拜师学艺,还从网络、微信上学习网店和微店的经营方法。

  她将自家的苹果命名为“爸爸的苹果”。去年,这个被村里长者瞧不起的小丫头,竟然一下子把“爸爸的苹果”卖掉了3000箱!父亲和村民们搞不懂这件事,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丫头有他们不具备的能力。“尊重苹果”似乎是条道,村民们的态度逐渐有了变化,2015年伊始,就有5户村民按照她的标准开始种植,她的要求很简单——不要打扰苹果,让它们自由生长。

  现在,她不仅是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果农”,还是村里妇女老人晨跑队队长。

  这一年多,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恶补自然科学知识。“今年4月份,苹果花期20多天,我一直在家,眼看着苹果从绿苞到露红,再到花瓣一点点舒展、打开,再到坐果……每天发生的细微变化,太让我惊讶了。生命一点点舒展,果树里有灵魂。”阿娟说,这大概算是她第一次发现苹果花的美,“从小离大自然最近,心却一直徘徊在自然的门外。离开,离开,只想离开。可现在,一想到这些,真觉得痛心疾首。”

  阿娟努力试图让乡亲们转变——“果农要做的事,就是给苹果最好的种植方法、种植环境,然后在苹果完全发育成熟时,也就是它们最美的时候采摘,让它们以最佳的状态呈现在消费者眼前,从而获得最合理的价值认可。”

  而这无疑会增加很多的劳动量、付出额外的代价:地里的草要锄,但坚决不能打除草剂,即使预防性的生物农药6月底以后也要停掉,只有这样,才能在10月下旬采摘时避免有药物残留。

  乡亲们曾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她与他们之间的信任关系也很微妙——他们担心她没有办法卖掉他们破天荒“以礼相待”种出的苹果,她则担心他们偷偷打药。就这样,他们相爱相杀,互相监控。虽然她和村民们过得拧巴,但苹果幸福了,它们终于可以安心地成长,再也不用被乱喷农药,也不用担心七成熟时便被摘下来卖掉了。

  面朝大山的幸福

  “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坐在门口,偶尔可以听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在我怀里睡觉的小狗,听到动静后总是会睁开眼睛,发现果园还是果园,苹果还是苹果,换个姿势又继续睡。”阿娟的村子三面环山,没有车水马龙,只有蝉鸣犬吠。

  她说,她现在每天巡逻似的穿梭在村里的各个角落,无数次反问自己,是疯了吗,这20多年一直心心念念着离开这么美丽的地方?甚至不惜在上学的时候把户口迁到了西安。

  “我一天天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无知,从未理解过土地,从未给过苹果树尊重,是它们提供了我成长过程中的所有支持,苹果几乎是我家所有的收入来源。”她觉得自己一直是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现在,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阿娟说,这一年下来,父亲的变化很大。“对自己的病情,他变得旷达得多了。他开始积极配合治疗,病情控制得相当不错。他甚至加入了我张罗的妇女老人晨跑队,不过他还是有些害羞,基本上是自己一个人在门口的那条小路上小跑几圈就算了。”

  对阿娟来说,最令她欣慰的是,父亲终于可以平静地说起死亡这件事。阿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一天,老头儿、老妈和我三个人在果园里种菜,说起最近去世的一个表叔,我说:“老汉,我将来要在你坟头上栽一棵苹果树。”

  他说,好啊,我渴了就上来摘个苹果。紧接着,他很认真地问,要是被羊啃了怎么办?

  “小事,我接着栽呗。妈,给你种两棵枣树。”

  “你个没良心的,盼着我死呢?”老妈把手里的东西朝我扔了过来。“等我死了,把我一半儿骨灰埋果园里,另一半撒大海里,我想去哪就去哪。”我说。

  “看把你张(狂)的!”老头儿把手里的锨扔下,说自己累了,找小黑玩去了。

  (山 高摘自《北京青年报》2015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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