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人生的下半场

作者:李 晓    来源:《哲理》2011年第2期
  赛场上的下半场,厮杀激烈,是决定比赛结果的关键时刻,是白热化的沸腾。那么人生的下半场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如果按照平均年龄80岁来计算,我已经进入下半场了。在我的上半场,我从一个山里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在中国默默无闻的小作家,我的知名度也只限于在我老家那个村子里被传来传去,所以,我有时惭愧地感到,我真像一个骗子。

  一个站在纸张上的孱弱文人,一个眼神梦幻迷离的人,能为老家的乡亲们做什么呢?尽管在这个国家的报刊上,我发表了很多文章,但那都是一瞬间的烟花。有一次,我从一个垃圾站路过,正好看见一张发表了我文章的报纸,被一个拾荒的老人用铁钩钩到竹筐里。老人在风中翻飞的白发,远比我的文字沧桑得多。

  我的肉体享受物质带来的快感,精神享受想象、阅读、写作、情爱、名誉带来的快感。从来没有什么不朽,这是我在人生上半场彻底明白的道理。其实我用这种强调表白,还是有一点虚伪的。我的朋友付力说,人只有进入火葬场时,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浮名实利,才真正戛然而止。

  “众人的生活,无非沉浮于简单至极的物质,羊肉烩面、麻婆豆腐、男女之事……”这是作家刘震云笑眯眯地告诉朋友的话。他还说,论及精神,便属扯淡,那只是一些知识分子的矫情。有了扯淡的“精神”追求后,却又矫情于付出。很多看起来高尚的理想、梦想,一旦我们静坐下来打量,其实都是裹着厚厚的物欲内衣,而外面则披着粉红的薄纱。一些梦想为什么那么沉重,不能像鸟儿一样飞翔?是因为名利的肉身像灌满了铅,让刚刚打开的翅膀轰然落地。

  在人生的上半场,当然有很多理想和梦想。一个朋友说,不是所有的梦想的卵子都能够受精。难怪,有那么多梦想的卵子,最后连一个蝌蚪也没有变成。梦想的实现,往往伴着很多艰难、辛酸和挣扎,很多成功者的背后,是一条荆棘丛生甚至血淋淋的路。人生的上半场,一些世俗的成功,大多是名利的一次盘点。而真正的自由和幸福,我想,应该是在人生的下半场。

  一个中年朋友和我在湖边的桂花树下喝茶,他对我缓缓说道,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才是通向自由之途。我大惊,他竟说出这样一句富有哲理的话来。半个月后,朋友突然给他老婆留下一张字条——他到一个庙里去了。他吃素食,念佛经。可就在他焚香叩拜时,他脑子里乞求的还是生意发达。论财产,他早已是富翁了。这样说吧,在我出于锻炼目的汗流满面地打乒乓球时,他已经坐飞机如打的,在南方的大草坪上打高尔夫球了。后来,他感觉索然无味了——人干吗要把一个球反反复复打入黑洞里?

  朋友从寺庙里回来了,他说:“我得继续在红尘间挣扎与修炼。让我把名利缠身的衣服一件一件慢慢脱掉吧,最后,换回一个完全自由之身。”

  梦想,是人类前行的车轮。可梦想也如那烟花,妖艳妩媚。在人生的下半场,我唯一能够独立完成的事情就是:在人生的河流里,分清楚哪些是梦想,哪些是欲望。正如我怀着美好的心情,远望一条河流,分辨哪些是飞溅起的浪花,哪些是随波泛起的泡沫。

  在我人生的下半场,我偶尔与平庸对抗,但我终究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挣扎的次数逐渐减少,我要和我的世界达成和解与妥协。我可能还在为生存奔波甚至流泪,但我要做一个明白人,我至少要为生活静默而欢喜,并鞠躬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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