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们

作者:王小妮    来源:《南方都市报》2011年4月26日

  晏恒瑶
  晏恒瑶是湖南湘潭农村的姑娘,很安静,总是默默的。2011年春节一过,收到她的邮件说她在深圳,跟做家政的妈妈住在一起,想找实习单位。我恰好也在深圳家里,先帮她问了报社,朋友说不缺人手。我问,白帮忙哦。回答是,想交钱实习的都推不掉,真要来得走程序打报告报领导审批。我一听审批就头疼,改找做杂志的同学接收了她。

  就要去上班了,她说要来跟我聊聊,约了在小区门口见。那天下着不小的雨,她怕我看不见她,就在门外的雨里站着。

  她跟我说家里的事:小时候干农活不觉得累,隔壁家小孩都是在土里玩大的,后来才知道累了。家里原来有七亩田,农活太劳累了,很不想要那么多土地。考上大学以后,急着把户口迁到学校,一迁户口,村里就会收走她名下的一亩地,父母就能轻松一点。后来奶奶去世又减少了一亩地。现在才懂得有土地的好。她给我讲述她家前面是水塘,水塘后面是菜地,菜地后面是房子,房子后面是竹林,再后面是满山坡的茶树,水田在最前面更远处。爷爷在家种了很多菜。爸爸养了很多鸡,每天收两斤鸡蛋。她妈妈在深圳做家政,爸爸一直留在家乡帮人安装热水器,脑子很灵的,不管什么活儿,一看就会,平时骑着摩托到处走,总有活儿干。还有个弟弟在湖南打工,开挖掘机。

  2011年春节,晏的妈妈回老家,把老房子打扫了好几天。

  我问,回到乡下老房子,有反差吧。她说,有啊,她妈妈到处擦洗,城里太干净了,妈妈做家政那家太干净了,连擦地的抹布都是白的。

  她说,出来念书三年多,现在才发现家里菜好,风景好,这就是城里人说的别墅啊。

  晏家现在还有五亩地。她说,她家的老房子是小时候自己看着父母动手盖的,他们就在地上挖了个坑,开始烧砖,现在房子旧了,真要翻修了。父母将来只想守在乡下,让孩子们出去。我听说大学生毕业如果回老家,户口只能落在镇上,回不到村里,土地当然没了。历朝历代的中国农民辛苦劳作的奔头是购置土地,只有今天是舍弃家园离开土地。

  闲话说了两个多小时,其间她都是低声细语,只有三次语速变快。

  一次听见火车鸣笛。她说:老师,旁边有火车吗!对于火车的特殊敏感,当时我想是春运的记忆还在吧,过后再想,对于上亿的中国人,火车就是父母,火车就是家乡。

  后来,我们去最近的湘菜馆吃午饭,看见一次性碗筷,她赶紧说:老师不能用这个,我妈妈做过这个,不干净!

  分手前,她给我一块自家做的腊肉。我说,带给我同学吧,谢谢他留你实习。她显出为难:从来没送过礼。我赶紧说,这不算送礼,农产品就是尝尝鲜。她始终迟疑,不自在。一周后她发来邮件说,腊肉还放在住处。

  我忽视了一个20岁青年人的感受,他们纯洁干净,送人一块腊肉是有心理障碍的。

  邓伯超

  一直没有好好写写邓伯超。从他一年级起,我的上课记里总会提到他,直到他毕业去北京进修,始终没专门写过他。这个“不想和富人站在一起的青年人”,总是嘿嘿地笑,那笑里没什么轻松的内容。一年前他在海南儋州乡下做客家人纪录片,我去看他,他一边说话一边往手臂上写备忘录,一抬左手一片青蓝的圆珠笔印记,成了我记忆中的“邓氏文身”。

  邓伯超学影视之前,倾心于古惑仔。这个四川农民的后代身上奔突着粗粝亢奋的生命力。他的文字也一样。我要摘抄他的两封信:

  邓伯超的邮件一(童年):

  “有一次,半夜的时候父母打架,爸爸说我妈妈不忠,说她如果没有跟别的男人有染的话,就砍掉自己一根手指。他们一人砍掉了一根手指。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把门窗全部关严了,拿着菜刀在里面吵,地上放着一个砧板,上面有两根手指头。我很害怕。因为之前我有一个幼儿园的同学,头一天还跟我一起玩,第二天到学校就听说她被她的爸爸杀了,他们全家都被他爸爸杀了,当时他不过六岁。我也怕我爸爸把我的妈妈杀了,然后又来杀我们。我就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只要一回到家里就觉得好冷,很害怕,特别怕黑,现在都怕黑。但是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敲碎了玻璃,跳了进去,跪在地上,跪在玻璃上求他们,他们没有理我,继续吵。”

  邓伯超邮件二(2010年冬天在北京进修期间):

  “我在北京是跟群众演员住在一起的,房租每个月180元。

  刚到北京的时候遇到了很多事情,当时我准备给你发短信的,但是一条短信肯定表达不完,后来我手写了好多文字,就是没有整理出来,乱乱的。

  拆迁是亲眼所见了,去的当天遇见一个戏头,后来我才知道是戏头,他们群众演员现在都不是专门做演员了,没事的时候就去做场工干苦力当保安,群众演员就是去充人数的……我就被那个戏头给当群众拉去当保安了,不过我没有要钱,我表明了是去帮忙,并不是来北京干活的。我的主页(作者注:此系笔误,应为主业,他在学影视培训班,听说交了3万多的学费,都是借的)是学习,呵呵。当天凌晨被叫出去,天微亮的时候混杂在队伍里,去拆迁……我在想啊,你们城里人其实一点都不幸福,因为你们就没有根。中国老百姓都不愿意火化,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啊,也就是对自己根源的一种回归。你们城里人没有根,我作为一个农民是自豪的,虽然我穷了点。哈哈……“

  邓伯超的文字跟舞文弄墨的相比,更原始更鲜活有力,和他这条生命最相关。如果世间有文学,我觉得他写的该是今天真正的文学。

  卢小平

  2009年秋天,我教过他这个班,刚入学的新生。那个国庆假期结束,他给我看了三篇他写的短文,类似杂感和日记,是他去一个亲戚开的汽修店的见闻,描写细腻。他说,他在练笔,强令自己每天完成一篇作品。我建议他别强制性地写东西,有了感觉再写。当时他给我的印象和周围的散漫风气不同,他特用功。

  后来,发现他在课上瞌睡。我问他。他说晚上看书太晚了。我说,时间都是你的,你要安排好。他点头。有人说,卢小平发力太猛了,这个课看下一个课的内容,熬夜看书,上课发困。

  那年的圣诞节晚上下课,后面扑扑的脚步声,是卢小平追上来,递给我一只苹果,说平平安安。我知道那天晚上校园里卖的苹果有多贵,就想2010年圣诞一定要给卢小平一袋苹果。

  这学期总没见到他,几个学生说他挂科了。上课总瞌睡。身体明显比刚入学差。现在忙着打工,在肯德基送外卖。忙得很,下班回来夜里11点多,自己煮一点白粥喝。

  卢小平,江西人,家境贫困,敏感,像个胆小的白兔,晃着无辜的透明的大眼睛。他老远看见我,加紧跑几步,他那么年轻,我和他只谈身体,身体才是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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