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眼树上哭泣的小孩

作者:黄春明 来源:读者杂志

  过去,四季的各类蔬果,以及海产的鱼虾贝类,分别在市场上出现的时候,人们就知道时下的季节和月份。

  我们的记忆,都寄放在许多的人、事、物上,并且每个人寄放记忆的人、事、物各自不同。我对龙眼就有两段深刻的记忆。

  我七岁那一年,随阿公到了他的友人家,他们一见面,热络得把小孩子忘在一边。当我表示无聊吵着要回家时,那位我叫叔公的抱歉地说:“啊,我忘了!我带你到后院,后院的龙眼生得累累的。”他问我会不会爬树,阿公在旁说:“这孩子像猴子一样,他常常爬帝爷庙前的大榕树。”他们把我留在树上,又到屋里喝茶聊天去了。我看到树上累累的龙眼,高兴得不得了,一上树,马上就摘一把龙眼吃。当然,这一把吃完还可以再摘。

  阿公他们聊天聊到差不多了,就到后院来带我回家。他们惊讶地看到我抱着龙眼树的树干在哭,不约而同地问我:“你为什么哭?”我望着仍然果实累累的龙眼树,哭着说:“龙眼那么多,我吃不完……”

  我的话让两位老人笑弯了腰。后来我长大了,想到这件事还总是不忘记再嘲笑自己一番。

  还有一段有关龙眼的记忆。

  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了,有一位代课的女老师,要我们画“我的母亲”。当同学们都埋头画他们的妈妈时,我还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好。老师责问我为什么还不画,我很小声说:“我母亲死了。”老师突然客气起来,她很同情地问我:“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我只知道是在我一年级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天。我便小声地说:“我忘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小声而急切地问我。这下我真的愣住了。老师再问我一次,我还是答不上来。她急了:“什么?妈妈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你已经四年级了呢!”同学们的注意力都被老师的话吸引过来了。老师看到同学们都在看我们,就叫我站起来。她大声地说:“各位同学,黄××说不知自己妈妈是哪一天死的!”许多同学不知道是讨好老师,或是怎么的,竟然哄笑起来。“有这样的孩子?妈妈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你的生日知道不知道?”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就说:“我知道。”老师用很奇怪的声音清了一下嗓子说:“有这样的学生!妈妈哪一天死了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生日!”同学们笑得更厉害,我简直羞死了。我想我真不应该,我想我犯大错了,有多大,我不知道。难堪之余我急出了答案来。我说:“老师,我知道了。”

  “哪一天?”

  “龙眼很多的那一天。”

  老师惊叫:“什么龙眼很多的那一天?”

  同学们的笑声差点把教室的屋顶掀了。

  那一节课老师就让我一直站在那里,没理我。我想起妈妈死的那一天的经过,仍历历在目,就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重翻了一遍。

  妈妈弥留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我平时很少见到他们,据说都是我们的亲戚。阿嬷里里外外忙着。中午已过多时,我和弟弟因为还没吃,所以向阿嬷叫肚子饿。阿嬷严厉地骂我说:“你瞎了,你母亲快死了,你还叫肚子饿!”我们小孩当然不知道母亲快死了就不能叫肚子饿,不过看阿嬷那么生气,我们只好不再叫饿。我和弟弟各拿一个空罐准备到外头去捡龙眼核玩。我家外头被卫生单位泼洒了浓浓的消毒药水,还围了一圈草绳,因为妈妈感染了霍乱。我们撩开草绳就钻出去了。我们沿路捡路人随地吐出来的龙眼核,一直捡到帝爷庙的榕树下。看见有一群老人围在那里聊天,其中有人在吃龙眼,我和弟弟就跟人挤在一起,为的是等吃龙眼的人吐出龙眼核。就这样过了一阵子,阿公急急忙忙走过来了。这里的老人都认识阿公,也知道他的儿媳妇病危,有人问他:“允成,你儿媳妇现在怎么样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老朋友的问话,只对我们两个小孩说:“你母亲都快死了,你们跑这里来干什么!”说完拉着弟弟就走。我跟随在后头,只知道妈妈快死了,但是一点也不懂得难过。

  当阿公带我们回到家门口时,暗暗的屋里看不到人影,但我听见异口同声的一句话从里头传出来,他们说:“啊!回来了!”

  进到里面,弟弟被推到妈妈的身边,妈妈有气无力地交代他要乖,要听话。弟弟被拉开之后轮到我靠近妈妈的时候,我还没等妈妈开口,就把捡了半罐的龙眼核亮给妈妈看,我说:“妈妈你看,我捡了这么多的龙眼核。”我的话一说完,围在旁边的大人,特别是女人,都哭起来了。我被感染,也被吓着了。没一会儿,妈妈就死了。哪知道,“妈妈你看,我捡了这么多的龙眼核”这一句竟然是我和母亲最后的话别。

  长大之后,看到龙眼树开花的时候,我就想,快到了;当有人挑龙眼出来卖,有人吃着龙眼吐龙眼核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妈妈就是这一天死的。”

  (韩澍东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那些时间教会我们的伤》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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