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情敌”

作者:红树 来源:读者杂志

最好的童年记忆与二姑有关

  我们七兄妹的童年记忆,与两个女人有关。

  母亲代表愁苦。她嫁给父亲时,正是家里最穷时。她的加入虽然等于增加了一个劳力,但多一个人挣工分的喜悦,很快被接二连三出生的孩子们冲刷得干干净净。她总是发愁,愁粮食不够,愁学费难凑,愁欠债难还。她和所有隐忍的农村妇女一样,把愁绪压在心底,变成额头上的皱纹。

  二姑却代表富足。她嫁给县里一家皮革厂的会计,吃上了城里人才有的“皇粮”。婚后因为姑父不能生育,两口子把对孩子的爱全部转移到我们身上。在那贫困的年月里,能到二姑家住上几天等同于过年——只有在那里,才能吃到米饭、花卷、馒头、金黄的煎鸡蛋和香得不行的炒菜,偶尔还有面包和肉这种奢侈品。

  饥饿带来早慧。在家时,几个大孩子会教育年幼的弟弟妹妹:“乖,听话,不要惹爸妈生气,他们一生气,我们就不能去二姑家住了。”若二姑和姑父来我家,几个孩子会争着表现自己,讨好他们。

  吃是那个年代的幸福指标,所有达标的日子都跟二姑有关。饥饿的日子远去,二姑和二姑父渐渐老了,我们决定:把两位老人接过来,和父母一起住在三弟家。

谁也没在乎过母亲的感受

  三弟家的房子,本是做生意的四弟修来办公和招待客户用的。决定让老人们迁入后,那个宽敞无比的大客厅被改成了条件最好的卧室:大空间,新家具,新家电,还砌上了火炕,这是曾经依附于客厅的小休息间无法比拟的。

  两对老人,谁住新卧室谁住小休息间?我们纠结时,母亲主动说:“我和你爸住小间吧,二姑他们毕竟是客人,你们小时候他们对咱家那么好,该报恩了。”

  母亲从不愿意别人为难。她习惯了事事先为别人着想,我们也习惯了她的付出。

  这一住,就是十多年。谁也没想到,性子软弱的母亲会开始抗议,且是在那样尴尬的时候。

  姑父得了脑血栓卧病在床,到后来,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三弟夫妇俩每天定时给他翻身,擦洗身体,清理大便,洗被尿湿的内裤。大小便的味道成天弥漫在屋子里,爱干净的母亲实在忍受不住。

  “让你二姑他们住到里屋来吧,他们进出少,不会有多大的不便,而且味道也不会满屋子都是。”她私下对三弟抱怨。人老了,脾气再不如年轻时那样隐忍。

  但怎么和二姑说?三弟讪讪,把兄弟姐妹找来商议,却只让所有人都变得尴尬。

  怎么说才能不让敏感的二姑多疑?不让姑父觉得自己是负担?不让父亲和二姑两兄妹生出龃龉?我们一遍遍讨论如何开口,母亲偶尔会坐在房间角落里,听我们一遍遍地说“不能这样说”。听多了,她变得愈加沉默。直到最后,大家看着老大和四弟,四弟嗫嚅着说:“妈,还是算了吧。现在姑父都这样了,我们让人家搬到小卧室,说出去不太厚道,而且……”

  后面的话,母亲不让四弟说了,她说:“我懂。”

母亲明白但在意的事

  那一刻,即便最粗心的老六,都能感受到母亲内心的难受。可我们都习惯了让母亲去包容儿女,理解我们把二姑放在她前面的缘由——对二姑好,因为二姑是“外人”,老无所依、寄人篱下,我们不想让她因此与亲人们疏远;我们再怎么对二姑好,也改变不了和母亲最亲的骨肉关系,这比什么都牢固。

  母亲最后不会计较的,大家都想。可母亲分明在意,只是不想说出口让孩子为难。

  我们的为难,让母亲又忍了八年。姑父去世后,她立刻搬到大卧室和二姑同住。两位老人最盼逢年过节的团聚,我们每次回来,孝敬老人的礼物一定是一模一样的两份,但一定会先给二姑,再给母亲;我每次回家,也都会先和二姑拉家常。有几次,坐在炕头的母亲等不及了,挨过来,坐在我和二姑身边,看着二姑拉着我的手不放,眼里是掩不住的幽怨。

  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一次,她打听到我要回去的日子,早早就等在家门前的路口。见到我后,母亲说:“二儿呀!你这次不能先到娘跟前来吗?”那次,我先坐到了母亲面前,把带回的礼物先给了母亲。那次,母亲哭了,一边哭一边小声说:“我还以为这些儿都不是我的亲儿呢。”

  母亲对孩子的独占欲,是男人无法理解、最多只能体会一二的陌生领域。

  母亲69岁那年,我搬到了大连居住。每年一入冬,我就买好81颗海参给两位老人补身体,让她们从一九吃到九九结束。为了显示公平,我将每颗海参一分为二,分别放在两个袋子里。

  但母亲更委屈了。第二年还没入冬,她就打来电话:“别给我买了。”原来,二姑吃不惯海参,我买给她的那份,她几乎全拿给看望她的亲戚朋友尤其是晚辈了。

  “怎么能拿我儿子辛苦挣来的钱做人情!”母亲不能阻止二姑,只能和她怄怄气,向四弟发发火,“这是老年人吃了才有效的,年轻人吃是白瞎了。而且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怎能一点都不珍惜地送人!”

  母亲疼孩子,我们却不能再像孩子一样处事。二姑不吃,那还给她买吗?我犹豫了。兄弟几人商量后决定维持现状——第一年两位老人都有,第二年只有母亲那份,二姑会有想法,会难过。

  “算了,你们的钱,我不管了。”听到我们的决定,母亲在电话里叹气。

如果能早点让她开心

  我搬到大连的第三年夏天,母亲终于愿意来这座城市看看。

  8月的大连尤其美丽,父母和二姑一行在滨海路上游玩。山的葱郁雄奇,海的壮阔美丽,以及清新凉爽的海风,让母亲苍白衰老的脸上浮现出孩子一样欣喜的笑容。

  她是喜欢大连的,除了风景,这里的气候和空气非常适合曾患有肺气肿的母亲。可在这座城市,她只停留了19天。

  妻子天天跑市场、做饭,准备让三位老人吃遍大连的特色海鲜菜肴。累了19天后,妻子的糖尿病复发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母亲在妻子病倒的当晚就对我说,“看到你很好,也看过大连有多美,我很满足了。”

  这也许是母亲生命中最愉快的19天。就在回去后的这年冬天,她因肺部感染去世。

  母亲去世后,年近80岁的父亲又找了一个老伴。今年5月末,父亲突然提出要到大连安度晚年。几乎没有想过反对父亲的要求,我们很快在旅顺海边给他租了套房子。

  搬进去的那天,我和四弟带着父亲他们到海边散步。坐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不远处父亲因海鸥飞翔而欢笑的样子,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母亲。

  母亲的一生,可算是隐忍、委屈的一生。我们无数次忽略她的感受,尤其在处理她和二姑关系这件事上。因为不愿委屈孩子,她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子女变成了二姑的孩子,眼看着自己只能在大连停留19天就匆匆和儿子告别。

  我们完全可以在她健在时,给她更好的生活,比如为她在海边租套房子;我们也完全可以不那么特别顾忌二姑的感受,让母亲痛痛快快地享受儿女带给她的爱,而不必压抑着痛苦。

  只是一切假设的“可以”,都已太晚。

  (铭 记摘自《家人》2014年第8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