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

作者:郑执 来源:读者杂志

  我爸去世那年,永生远隔千里打来电话,诚心问候。他在电话里哽咽着对我妈说:“三嫂,家里有啥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跟我说。”想不到他还是个有良心的人,我家人足有十年没跟他来往了。

  二十几年前,我爸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面馆,生意红火。永生刚到我家时,才十五岁,还不是大师傅,只是一个打杂的。

  永生说,自己出生以前曾有两个哥哥夭折,所以爹妈给他起名永生。永生跟我爸说:“三哥,我啥活儿都能干,你就留下我吧。”我爸见永生笨拙又蛮拗的样子说:“你扫地吧。”

  永生一扫就是三年。不用扫地的时候,永生也从来不闲着,帮后厨洗碗,帮水案切菜,帮抻面的大师傅和面。虽然笨拙,但永生自学的本事越来越多,菜比水案切得还快,面比师傅和得还筋道。这些我爸都看在眼里,对永生说:“不如你跟大师傅学抻面吧。”

  十八岁,永生成了我家面馆抻面的二师傅。有一天,永生在后院仓库里堵住我爸,认真地问:“三哥,你觉得我现在抻面的水平咋样?”我爸实话实说:“成手了,像个大师傅,自己支一摊儿也没问题——咋的,想跳槽啦?”永生说:“我不跳槽,我这辈子都跟定三哥了。三哥你想想,现在我一个人抻面,就足以供得上咱家店的流水,你为啥还要多付一个人的工钱呢?我抻面,但我还是只拿扫地的钱,咋样?”

  永生说的是:“咱、家、店。”

  我爸后来说:“这小子,一点儿都不傻。”

  永生终于成为我家面馆唯一的大师傅,我爸主动给他涨了工钱,是他扫地时的三倍。

  夏天,大小饭店都在自家门前摆起大排档。我家的生意一到夏天就更好了,因为不只有面吃,还有烧烤。我记得那年夏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吃鸽子,以当年的物价论,卖得不便宜,哪一桌点了烤鸽子,一般都有金链子大哥坐镇。

  起初我家没有烤鸽子。我爸觉得太血腥,又不好收拾,因为要吃鸽子的顾客一定要店员当着他们的面宰杀,气派重过味道。我爸料定店里没人敢宰活鸽子,想想算了。

  终于,还是永生开口了。永生对我爸说:“三哥,不能让别人抢了咱家生意,你也进鸽子吧,我宰。”永生的话正中我爸下怀,我家面馆也开始在夜间烧烤模式中平添了两笼鸽子。

  永生杀鸽子,简直成为我家吸引顾客的标志性夜景。别人家店员有时还要用小刀抹脖子,笨的一次还弄不死,鸽子挣扎着一扑腾,羽毛混着血都溅到客人身上。永生从来都是徒手,瞅准了哪只,抓住翅根一把从笼子里薅出来,同时另一只手攥住鸽子脑袋,腕子一旋,再用力一揪,脑袋就落在他手心里了,再几把扯掉长羽毛,鸽子就不动了。全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三十秒。

  当时我正在逗笼子里的鸽子玩,眼见永生杀鸽子的全程,竟一点儿不觉得血腥,只是觉得可怕,尤其怕永生那种坚定又淡然的眼神。

  我爸为鼓励永生的辛勤,许诺每杀一只鸽子就给他提成两块钱。生意最好的三伏天,永生一晚上光靠杀鸽子就能赚百十来块。我坚信永生那时一定会在心中默念:两块、两块……那年夏天,全世界的鸽子都是属于永生的,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两块。

  面馆开了几年,生意稳定,店面逐渐扩张,比最初的规模大了许多。我爸的两个哥哥依次下岗,坚信生意应该有他们的一份,因为店面用的是家里的老房子,他们要跟我爸分家。我爸一气之下干脆把面馆让给了他们,带走大部分原班人马,去城市的另一头重起炉灶。

  永生当然跟着我爸走,那年他二十出头,已经是我家店的元老。

  新店在靠近城北火车站的一片废弃广场上,一共十八家饭店,都是各家自己盖的违建房,我家的新面馆是最后一户在此落脚的。

  那时有一帮地痞,领头的外号叫小尾巴,总带着一群小弟轮流在十八户间吃白食。大概是我爸过于顽固和倔强的性格,白食吃也就吃了,却从不给笑脸,因此小尾巴才盯上我家,来我家最频繁,每次都带两桌人,杀我爸的威风。

  某个深夜,小尾巴的人喝得大醉,店里只剩他们那两桌,有人开始调戏我家新来的漂亮服务员。我爸当晚也刚喝过酒回来,操起酒瓶子就和他们干了起来,但寡不敌众,小尾巴的人一拥而上,我爸被围攻,脑袋开花。当时后厨只有永生一个人在,却眼睁睁地躲在后面看。

  我爸在慌乱中大喊:“你他妈的倒是上啊!”

  永生为难地说:“三哥,我不敢动手,万一出啥事儿,我就得被送回农村,我不想回农村!”

  我爸在气头儿上,嚷着说:“你给我上,出了人命算我的!”

  永生一愣,转身回到后厨,三秒钟后拎着菜刀冲出来,目标明确,挥刀直奔小尾巴的后脑,只一刀下去,小尾巴就倒在血泊中了。

  众人停战,以为真的出了人命。

  小尾巴被警方认定闹事在先,甘愿私了,倒赔我家饭店损失和我爸的医药费,自己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出院时后脑里多了一块钢板。

  从那以后,永生彻底成为我爸最信任的人。在我眼里,我爸跟永生的关系就像蝙蝠侠和罗宾,福尔摩斯和华生。

  北站面馆的生意再一次红火起来,但好景不长,新上任的市长下令拆除了十八户违建房,把整片地卖给台商盖了商场和会馆。我家十年的好生意,也随之终结。

  后来我爸带着十年间赚的所有钱,去了广州乃至国外做生意,没多久就被朋友骗了个精光,落魄而归。回家以后,近三年没有再做过餐饮生意。

  那三年间,永生也不再是我家的大师傅。他辗转几家饭店打工,最后都因为跟老板不和不干了。但他多年省吃俭用,攒下不少本钱,得知我爸回家,便来家里找过几次,劝我爸再开一家面馆,他还要回来给我家打工。我爸沉寂了太久,没有心情,永生最终败兴而归。但永生听从我爸的建议,回到河南,自己开了一家面馆。

  再后来,我爸终于还是重操旧业,却早已无心经营,生意再不比从前红火。永生曾几次给我家打过电话,听我妈说,永生在洛阳的面馆生意兴隆,他不再抻面,另雇了大师傅,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跟我爸当年一样。

  我初中毕业的暑假,永生到家里串过一次门,我们去楼下的大排档吃烧烤。

  十几年后,烤鸽子早已成为这座城市每一家大排档的固定菜品。

  我提议说:“吃烤鸽子吧,我从来都没吃过。”

  我爸说:“别吃那东西,脏。”

  永生也顺着我爸的意思说:“对,我从来都不吃。”

  我想,是啊,我对烤鸽子味道的好奇,完全出于对永生杀鸽子的敬畏。我猜,多年前永生朝地痞后脑砍下那一刀时,心中肯定没有半点儿犹豫。他当时的眼神,一定跟杀鸽子时一样,干净利落,笃定淡然。

  许多年后,当我见识过这世上的万般努力后,我终于明白,鲜有人誓死爬出命运的旋涡后,双手仍是滴血未沾或一尘不染的。永生的双手曾在那些夏夜被无数只无辜鸽子的鲜血浸满,却从未让我觉得脏。

  永生还是那个永生,他自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凭自己的双手,活出更好的人生。

  (若 可摘自《ONE·一个》,本刊有删节,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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