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光明与残忍

作者:董悠悠 来源:读者

  气泵里的鸟实验 约瑟夫·莱特 布面油画 183cm×244cm 1768年 英国国家美术馆藏

  月圆,夜深,一群衣着精致的男女围坐在桌前,他们的脸被木桌上玻璃器皿后的烛光照亮,他们的身体则处在半明半暗之中。如此强烈的明暗对比,为画面增加了一丝神秘氛围。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反应看起来如此不同?在烛光的指引下,我们可以从桌面上的仪器中窥见一些端倪。

  桌面的最右侧放置着一对半球状的仪器(图1),其中一只半球上有一枚圆形拉环,另一只上延伸出一段可调节的长管,这正是大名鼎鼎的马德堡半球。将球内的空气抽出,球内气压减小,球体外的大气便将两个半球紧压在一起。这证明了大气压的存在。

  马德堡半球的左侧,有一个装有黏稠液体的玻璃瓶(图2),瓶中插有一支羽毛吸管,瓶塞倒在一旁。这是要用吹气泡的形式来证明气压的存在。

  在画面最中心,有一台半人高的仪器(图3),它是一台空气泵。

  为什么空气泵顶端的玻璃缸内会有一只鸟?他们要对这只鸟做什么?

  1650年,奥托·冯·格里克发明了空气泵。1659年,英国科学家罗伯特·波义耳受命建造一台现在被称作真空泵的空气泵,随后,他用空气泵做过一系列实验,其中骇人听闻的“41号实验”,就是用动物活体进行的,当时的实验记录这样写道:“小鸟看起来还是生龙活虎的,但是把空气抽干之后,明显变得萎靡不振,病怏怏的……在剧烈而不规律地抽动几下之后,小鸟翻动两三次,然后胸部向上,头向下,脖子反拧着死掉了。”

  画面中穿红袍的科学家正是在进行这一实验。

  通常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科学怪人都是独自在阴暗隐秘的角落进行着自己不可告人的实验,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旁观者呢?

  其实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科学表演秀,穿红袍的科学家正在向观众演示证明生物生存必须依赖空气的实验,这是一系列有关空气属性的实验中,最残忍的一个。虽然我们对此见惯不怪,但是对于画家所处的那个年代的人来说,通过实验体会到无色无味的空气的存在,还是很新奇的。

  18世纪下半叶,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展,许多科学家会带着各种科学仪器,往来于不同的城市并参加各种聚会,给当时没有多少科学经验的民众演示科学实验。

  在英文中“启蒙”是“enlighten”,其词源是“en-+lighten”,字面意思是把某物照亮。如此看来,画中被烛光照亮的人们,仿佛也被科学之光照亮了,得到了科学的启蒙。然而,面对如此残酷的实验,各位观众是什么反应呢?

  画面最左侧有一对男女(图4),他们似乎并不关心实验,而是在眉目传情。根据他们的长相推测,他们应该是托马斯·科尔特曼和他的未婚妻,两年后他们结为了夫妇,画家又给他们画了右侧这幅画像(图5)。或许正是这次科学表演聚会促成了这段姻缘。女:“呀,这只鸟好可怜啊!”男:“这世界上最可怜的并不是这只鸟,而是你视而不见的有缘人。”

  在这对男女下方有两个男子(图6),他们对正在进行的实验十分感兴趣。其中,左侧的少年快把眼睛瞪出来了,嘴唇微张,一脸痴迷,他将来很有可能成为“科技宅”;另一个男子更专注,他左手握着怀表,在记录实验数据。

  在两个男子的对面,一个父亲正在安慰他两个被吓坏的女儿(图7)。其中,一个小姑娘已经蒙上眼睛侧过头去,另一个女孩儿则皱紧眉头面露惧色,感觉就快要哭出来了,但是双眼还是紧紧盯住鸟。死命攥着她身旁姑娘裙子的手,将她此刻的紧张显露无遗。

  画面的最右端,有一位银发长者(图8),他双手抱拳,握着眼镜,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的背后是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拉着一根绳索,这绳索是连接鸟笼滑轮的一段还是开合窗帘的机关?小男孩是在取下鸟笼等着将正在被实验的鸟放回去(鸟不会因为实验而死亡),还是在将不再需要的鸟笼挂回原来的位置(鸟会在实验后死亡)?抑或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实验,而拉上窗帘挡住外面的月光?我们不得而知,这为我们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画家为何要呈现这个实验?是为了表现科学的残酷吗?

  仔细观察,这只作为实验工具的鸟很不寻常,它是一只白色的凤头鹦鹉,如此珍贵的宠物鸟,怎么可能用于这样残酷的实验呢?

  这一方面是因为画面整体色彩昏暗,若画深色鸟类无法造成鲜明的戏剧性;另一方面,白色的鹦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经常出现在宗教画里的白鸽。

  白鸽在宗教画里代表圣灵。而被放在气泵里、已经奄奄一息的白色鹦鹉,仿佛象征着工业革命后,科学的发展挑战了传统的宗教信仰,上帝被科学“杀死”了。

  右侧思想者盯着器皿中的人类头骨(图9),思考的不仅仅是鸟的生死,更是人类的前途。

  这幅画创作于1768年,出自画家约瑟夫·莱特(图10)之手。18世纪的欧洲美术界,新古典主义仍是主流流派,其时的画作以借用古代英雄主义题材和表现形式,描绘现实斗争中的重大事件和英雄人物为主要特征。那么莱特的这幅画,为什么要如此特立独行地选择科学实验这一主题呢?

  这要从莱特的朋友圈说起。

  莱特有一位终身挚友,叫伊拉斯谟斯·达尔文,他正是进化论的奠基人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的祖父。老达尔文是一个名为“月亮社(The Lunar Society)”的组织的重要成员,这个组织由哲学家、科学家、工程师组成,他们每个月都在距离满月日最近的那个周一聚会——当时电灯还没有普及,满月的月光让社员们在夜间回家时更容易看清道路。画作右侧的圆月正是暗示着月亮社(图8)。

  虽然莱特不是月亮社的成员,但是借老达尔文的光,莱特经常出现在月亮社的聚会中,他的许多画作都是以月亮社的成员或者聚会场景、机器或实验室为主题的,莱特被称作“第一位用画笔表现工业革命的艺术家”。

  而画中的“烛光”更是莱特画作的一个代表性元素。你知道本画中的蜡烛在哪儿吗(图11)?

  莱特的这幅画中的人物与真人几乎是1:1的比例,画家精湛的技艺不仅使科学家红袍上的花纹清晰可见,连女子帽子上的毛都根根分明,让作为观众的我们有一种就在现场的错觉。跳动的烛火纠缠着轻盈的月色,少女的惊恐、男孩的执着、父亲的安慰、智者的沉思,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实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科学家的下一个动作将决定鸟的生死,然而他对身旁的这一切无动于衷。他左手控制着气泵的开关,右手伸展向前,仿佛是对画面外的观赏者发出了邀请,他似乎在对我们说:“真正能决定上帝生死、科学进退的裁决者是人,是你。”

  (琴叶榕摘自董悠悠的知乎专栏“被误诊的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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