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和天真汉

作者:李敬泽    来源:《新华日报》2010年9月3日
  讲经典、讲历史,大家爱听,是为了古为今用,用古人的智慧教自己做个聪明人,教自己成功。历史常常被视为弱肉强食的自然史,这样看历史,那就是一个兵以诈立的大战场。而历史观是人生观的折射——大家唯恐自己是那个弱的傻的,都希望自己聪明一点,再聪明一点,所以孜孜不倦地向古人学,向历史学。

  但我觉得在聪明的道路上,我们已经一骑绝尘,把古人远远地甩在了后边。我担心的是,聪明过头了怎么办?太聪明了反被聪明误怎么办?

  什么叫聪明?庄子讲过,早先世界是一团混沌,就像一个面团,不聪明。后来不知是谁,凿了两个孔,有眼睛了,明了,再凿两个孔,有耳朵了,聪了。继续凿,人就变得七窍玲珑,聪明无比了。

  问题是,如果觉得还不够,还要再凿,人浑身上下就全是窟窿了。人凿过头了会怎样?人的聪明是有自然的和社会的限度的,人如果有苍蝇一样的复眼,会得美尼尔综合症,如果有狗一样的鼻子,也受不了;至于社会限度,一群太聪明的人一起生活,是不是很痛苦很麻烦?

  和聪明相对是“天真”,“天真未凿”就是没凿那么多的孔。老实,就是一团面疙瘩,实心的。现在如果说谁很天真很老实,他一定会觉得很失败很有危机感,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闻鸡起舞,学权谋学诡道。“天真”和“老实”,现在不是被充分肯定的价值,老实人和天真汉成了“珍稀动物”。

  到哪儿去找老实人和天真汉?到古代去找。唐宋元明清,一路看下来,越往后聪明人越多,老实人上不了史书了。再往前找,老实人、天真汉渐多,找到春秋,那就是遍地老实人了。

  春秋英雄第一个是伍子胥。这样的英雄,后来再也没有。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如果在明代和清代,皇上只杀你爹不杀你,你就得叩头谢恩。伍子胥不谢恩,拍马跑到昭关,一夜白了头。这是什么样的愤怒,什么样的仇恨!然后到吴国,带兵把楚国灭掉,把楚平王从坟里拉出来,鞭尸。有聪明人劝他,做事不要太绝。伍子胥说,我做事就是要做到底。这样的人注定要倒霉。伍子胥后来被吴王杀了。临刑前,伍子胥对刽子手说,把我的眼睛抠下来,挂到吴国都城的城门上,我要看着吴国灭亡。这样的气概,翻翻《二十四史》,后来很少。

  春秋的时候,即使是坏人、不大靠谱的人和后来的坏人也不一样,坏也坏得老实天真。郑国有个大臣叫子公,此人有一个特异功能,便是后来说的“食指大动”。那天他举着个自动狂舞的食指一路找过去,发现国王郑灵公正炖着一锅鳖汤。偏偏郑灵公吃独食,就让他那么站着。子公实在受不了了,也不怕烫,扑上去把食指伸到锅里,蘸了一点汤,就往嘴里放,然后叼着食指扭头就跑。郑灵公大怒,传令,抓回来,砍了!子公想,与其被他砍了,不如把他砍了,于是扭头回来,一刀杀了郑灵公,把一锅汤全喝了。

  春秋的人就这么直接、暴烈,一点不压抑,欲望和性情马上就要宣泄出来。春秋类似于希腊的荷马时代,那是我们的巨人和诸神的时代,大地上行走的都是一些巨人、庞然大物、猛兽,没有那么多心机。用马克思的话说,那是永不复返的人类童年。但是,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庞大的、动不动就发脾气、为鸡毛蒜皮打得天翻地覆的孩子是很可怕的,所以,春秋出了一个孔子出来教育孩子们。

  现在人们把《论语》讲成了成功学,学《论语》就是学上进、学成功。但在世俗、功利的意义上,孔子一生都是一个失败者。他不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混得好,但是他说,除了生存、混得好、活得痛快,还要讲“仁义礼智信”,还要追求一些无法用是否成功来衡量的价值。这样一个天真汉、老实人,给我们的民族和文明留下了至关重要的遗产。

  值得中国人永远铭记的一幕是陈蔡之厄。吴国打陈国,楚国救陈国,两个大国打得一塌糊涂,孔子被困在了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只能清水煮野菜。那个时刻,所有人都觉得“如此可谓穷矣”,混到了山穷水尽,连最忠诚的学生子贡、子路都动摇了,孔老夫子却饿着肚子在屋里弹琴。孔子凛然道:“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拘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改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换句话说,世上除了成功,除了赚钱、发财、升官、娶妾,还有一些事是重要的、更重要的。孔子认为坚持他的真理是重要的,即使是在最穷愁的时候,最弱的时候,最难的时候。

  我把孔子说这些话的时刻称为“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在那之前,华夏大地上的人们不这么看问题,现在,人们是不是这么看问题,还是疑问。但是孔子确立了这样一个精神高度,用子贡的话说,就是“天之高、地之下”。孔子不是不知道世间的泥泞,不是不知道生活的残酷,他的一生都在承受势利和庸俗的压迫,但是,他依然绝对相信有一种正当的生活,叫做“道”。这样一个人如果活在现在,我们会说,他是个天真汉、老实人。当然,这是夸赞还是嘲笑,要看说话者的语气和表情了。

  历史学家喜欢谈论历史中的白天,白天人们在勾心斗角,在闹腾,在行动,在上进,反正白天很忙。我想的是历史中的夜晚,夜晚是一个人静下来,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关雎》是中华民族文学的第一篇。夜里遥远的河中之洲上,有两只鸟在叫,如果是白天鸟叫就可能充耳不闻,而在静夜里,声声入耳,于是发生了中国人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失眠……

  现在,夜晚也不寂静了,夜晚人们也折腾,处心积虑地要把夜晚白天化,处心积虑地不让自己静下来,因为人静下来,就会感到弱和柔软。一个人不管白天多么强大,辗转反侧睡不着,此刻是弱的,也不掩饰自己的弱,对人性和自身的看法都是坦然和朴素的,此刻就接近老实人、天真汉。我觉得,在静夜,人们应该想一想,真的要那么多权谋、那么多克敌制胜的法宝吗?那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好,是不是值得过?